家住海邊,晚上常常一個人沿著觀海長廊散步,輕輕地吸吮帶有腥味的空氣,梳理著一天紛亂的思緒,讓疲憊的心境歇息。走累了,就靜靜地坐在草地上,任由輕輕的海風吹拂,撩撥那深藏的記憶。最令我難忘和感到驚奇的是,有一天夜里,面對鋪著一塊塊燈光的大海,我竟忽然間沉浸在婆祖故事的回憶之中,想著想著,臉頰掛滿了淚花,不知不覺已過了幾個小時,深夜才趕回家去……
她是先生家的一個保姆,大人叫她阿姨,孩子們叫她“婆祖”。
先生的父母解放前參加革命,生前都在單位里擔任著一官半職,平時工作都很忙,且身體都欠佳。于是,那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婆祖來到先生家當保姆。屈指算來已有50多個年頭,不但帶大了先生四兄弟姐妹,而且一直掌管著先生家的柴米油鹽。可以說,婆祖為照顧先生一家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同時也贏得了先生一家的尊敬和愛護。婆祖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婆祖是先生家的親奶奶。
婆祖的身世,我婚后才陸陸續(xù)續(xù)知曉。據(jù)說解放前,由于家窮,婆祖曾在一地主家當丫頭,解放后翻了身,經(jīng)人介紹來到先生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婆祖終身未嫁。由于先生一家視她為親人,婆祖便也一直生活在先生家。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先生父親因病故去,臨終前叮囑家人要照顧好婆祖,只要婆祖在他們家生活一天就要照顧好一天。這情深義重的遺言,令我對這位從未謀面的公公肅然起敬。雖說公媳無緣相見是人生一大憾事,但擁有對他老人家溫馨的懷念卻是一種幸事。
之后的30多年,先生家人始終牢記公公的囑咐,像親人般善待婆祖。
婆婆離休后,為了婆婆的身體,婆祖每天早上都會在婆婆起床前為她蒸好一盅冰糖雞蛋。她盡職盡責地伺候著先生一家人,每天做的飯菜都非??煽?。后來我在月子里的飲食也是婆祖負責照顧,她的細心周到,她慈母般的口吻,常令我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心頭涌動。一次,我對先生說,按婆祖的情況可到街道申辦五保戶待遇,這樣每月便可領取生活補貼。先生說你傻呀,若去申辦,豈不是把婆祖當外人?她豈不以為我們嫌棄她?決不能做這種令她難過的事情。我忽然感到慚愧,在這個不算富裕但充滿仁愛的家庭,歲月已將彼此的緣分融為難舍的親情了。
一天,忽然傳來婆祖90多歲母親去世的消息,婆祖只是平靜地說聲“知道了”,就閉上眼睛默默無語。我想,婆祖性格本來是很開朗的,卻一直關閉著自己感情的那一扇窗,其中必有故事。我曾好奇地想了解婆祖的過去,但又怕勾起她的傷心往事,只好作罷。
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婆婆去世前,在遺囑里寫著將自己的積蓄全部留作照顧婆祖,并注明婆祖住在她留下的房屋直至百年歸老。對此,全家人沒有任何異議。之后的十年間,家里發(fā)生很多變故,婆祖也患病臥床多年,但先生兄妹四人對婆祖始終不離不棄,其中數(shù)小妹和先生最為突出。
小妹是個普通的職業(yè)女性,中國孝敬老人的傳統(tǒng)美德在她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早在婆婆病重期間,小妹的生活也經(jīng)歷波折,她把痛苦埋在心底,默默地與家人一起為母親盡孝。婆婆去世后,由于四兄妹分別居住于廣州、湛江兩地,照顧婆祖的重擔便主要落在小妹與先生身上。小妹既要做好本職工作和照顧正上高中的女兒,又要照料生病的婆祖,每天無怨無悔地為她端屎端尿、洗腳擦身、換洗衣服,其辛苦可想而知。先生則經(jīng)常跑前跑后,為婆祖買輪椅,請醫(yī)生診病、打針等。樓下診所的醫(yī)生,哪能想得到這兄妹倆十年如一日地照顧的老人竟是毫無血緣關系的保姆。一次,醫(yī)生上門給婆祖診病,以為婆祖就是先生的母親,大聲說:老婆婆,您想吃什么就叫兒子買給您。這時,先生笑呵呵地回答“好啊好啊”,話中沒有一點矯情造作。記得那年婆祖90歲生辰,我們買上生日蛋糕為她祝壽,她高興得熱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
春去秋來,婆祖一天天老去。征得婆祖同意,2010年春天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我們將婆祖轉(zhuǎn)到了市福利院。
一天,溫煦的陽光灑滿大地。我和先生、兒子去福利院探望婆祖,滿院的花兒濃郁芳香,只見婆祖坐在輪椅上,身子沐浴著暖暖的陽光,精神抖擻。她一邊梳頭,一邊輕聲吟唱著鑒江河畔艇仔歌謠。
我永遠記住那一刻的婆祖,記住那一縷金色的陽光。
一個春雨霏霏的早上,婆祖走了,享年93歲。
大哥大嫂和大妹從廣州匆匆趕回來,我們一家人為婆祖送行。在莊嚴肅穆的告別儀式上,沒有悲戚痛哭,沒有哀樂回蕩,一切盡在無言中。婆祖一生喜歡安靜,就讓她安安詳詳、平平靜靜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