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的孩子”抱著玩具熊凝視著墓地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塔蘇 攝
詩人大多愛說夢,尤其是超然、清幽的美夢,純?nèi)怀磷碛谙胂笾?,營構出一個與塵濁、喧囂的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詩境,雖虛幻卻也是許多人向往之所在。然而,馬其頓比托拉國家劇院新近在天橋藝術中心演出的《孩子夢》,訴說的卻是一個色彩斑駁、別樣的幽夢,其中充斥著人生如夢的慨嘆與歷史傷痛的追問。
《孩子夢》是以色列極具才華又極具爭議的作家漢諾赫·列文的名作。評論家肖什·阿維戈爾說:“漢諾赫·列文是大眾樂意去憎恨的人,劇評家贊賞他,保守的觀眾被他的臟話連篇嚇破了膽,來自右翼政治家的攻擊縱使讓列文聽起來惡名昭著,但同時也大大地提高了他的知名度?!保ā稑邮脚c潮流:以色列戲劇與劇場》)以色列戲劇的歷史并不長,主流的以色列戲劇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幻夢:從猶太復國主義的復國夢想,到本土化的“美國夢”——一個人在科技信息時代與消費社會成功的傳奇。列文是一個十足的叛逆者與先知先覺者。早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在他的一系列的嘲諷作品中,便明確地表現(xiàn)了反英雄主義的主題,呈現(xiàn)對猶太復國主義戰(zhàn)爭合法性的質(zhì)疑,與對猶太民族復興夢想的反思,有力地促進了戲劇形式的變革與社會價值觀的改變。
中國觀眾對漢諾赫·列文并不陌生,十多年來,他的名作《安魂曲》、《手提箱包裝工》(亦譯作《旅人》)以及《雅各比和雷彈頭》、《俄亥俄小姐》、《冬季的葬禮》……已多次登上中國舞臺?!逗⒆訅簟罚?933年由以色列哈比馬赫劇團首演)屬于列文后期的作品。在這一階段中,列文超越政治諷刺和價值反叛的層次,從政治諷刺劇,圣經(jīng)、神話故事劇,轉向對民族性和人性陰暗面的批判,其關注的重心,幾乎全是生存的苦難,逃離與逃無可逃的生存困境,以及生命的凋敝與死亡。
千百年以來,或許是猶太民族經(jīng)歷了人類難以想象的苦難與悲歡使然,苦難、死亡、生存的道德代價,一直是以色列文學藝術難以割舍的題旨之一。在列文的系列作品中,死亡貫穿著生命的整個過程。生命原是死亡的前奏,死是日常生活和生命的組成部分,是向死而生的人題中應有之義。在《安魂曲》中,從十七歲少婦襁褓中的嬰兒,到靠死亡謀生的七十多歲的老棺材匠,共有六人死亡。在《手提箱包裝工》中共有八場葬禮。在《孩子夢》開頭,胸前滴血的提琴手嘴里嘟囔著:“有人捅了我……老天爺……有人捅了我”,然而始終無人搭理他,只得像一只死耗子般癱倒在地,血竭而亡。接著,注視著做夢的兒子的父親,被隨軍的“女情種”隨意地開了一槍,倒地斃命……死亡莫名其妙、毫無緣由地不召自來。在全劇末尾,母親抱著死去的孩子走向尸堆;“彌賽亞”被指揮官一槍打爆腦袋……死亡貫穿全劇。世界的殘忍與生命的脆弱交織,孩子的清夢與成年人的噩夢相對應。
在列文看來,生存是充滿著貧困、災難、暴力的無盡煎熬。逃離地獄般的生存處境有兩種路徑:一是逃向未來,逃向靈魂得享永福的天國;一是返回過去,返回生命的本源,返回孩子未受污染的純真世界。然而兩者同樣虛妄、同樣枉然。從云端(高處)降臨的“彌賽亞”,像一位走街串巷販賣時間(手表)的倒爺;在尸堆中眾多孩子的亡靈,像貝克特筆下那兩個等待戈多的流浪漢一樣,等待著救贖與重生。
在列文的后期作品中,死亡與生命相伴,如影隨形。因為生存本身就是死亡,或者說,生并不比死強多少?!栋不昵分衅呤鄽q的老棺材匠,虛擲一生光陰,生與死并無分別。他一生與棺材為伴,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便是計算棺材生意的收益與虧損。五十多年間,既沒有憐愛、善待過勤勞的妻子,也沒有透過窗戶望一望窗外廣闊的世界,望一望小鎮(zhèn)邊的小河、戲水的鴨群、明媚的陽光……他甚至覺得死亡比生命更有利可圖,“不用吃飯,不用喝水,不用納稅”,躺在地里千百年的死亡,不再失去什么,卻“可望得到豐厚的利潤”。
在《手提箱包裝工》中,生活在別處。劇中人大多懷揣一個出國夢,夢想逃到瑞士、奧地利、英國、美國……遠遠地逃離貧窮、無聊的生活。然而一次次急切的逃離與一場場郁悶的葬禮交叉并進,夢想的虛幻與死亡的虛空并無多大的差別。極具反諷意義的是,霍夫斯塔特家的兒子安茨亞,離開故土到美國做生意,實際上什么生意也沒做成。企圖逃離(灰色的生活)又無處可逃的安茨亞,兜了一圈,最終仍然只好拖著手提箱和疲憊多病的身體,重回父母的家,等待渺無音訊的美國未婚妻?!妒痔嵯浒b工》中有兩類意義深遠的大道具:殯葬小車和手提箱。運送死尸的殯葬小車是人生的歸宿,手提箱是無家可歸的旅人的象征。
列文不信教,也不相信有救世主(彌賽亞)的存在。人性的冷漠、殘忍、乖戾,人際關系中的撩是斗非、自私自保,始終是他批判的對象。前胸中刀淌血的提琴手,喃喃自語又詢問眾人:“我是琴拉錯了,還是地方來錯了。”然而沒人拉他一把,“這兒的人,耳朵眼兒里都塞了驢毛!”只有指揮官用鞋尖去戳流血男子的傷口,而圍觀的群氓則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出死亡的活劇。
在《孩子夢》中,士兵、指揮官……沒有任何個性、民族、國家的標識,都只是戰(zhàn)爭、暴力的符號。而提琴手甚至被什么人捅死,也弄不清楚。列文模糊了事件的具體時空,回避了人物的具體民族與國度,重心從對民族性的批判轉向對普通人性的思考,使舞臺呈現(xiàn)超越了當代以色列民族的驚喜悲酸,而成為對普通人性與在寬泛意義上人類生存困境的表達。
對我們更有啟悟意義的是,這一系列優(yōu)秀劇目虛實相生、諧暢富艷的舞臺呈現(xiàn)。1999年,重病在身的列文,親自執(zhí)導了自己編劇的最后一部作品《安魂曲》。此劇2004年首次登臨北京舞臺,這是第一部讓中國觀眾和戲劇人驚艷的以色列戲劇。由兩足踩著板凳、頭上頂著屋檐形大帽子的演員裝扮的小木屋,以及以靈巧的動作連續(xù)圍著小木屋轉圈表現(xiàn)日常勞作的老婦;由演員擎在手里的長桿支撐著的大太陽;枝葉干枯、軀干扭曲的柳樹與它猛然噴灑出來、色彩繽紛的花雨;如夢如幻般出現(xiàn)在云端的天使和她們撫慰受難者的歡樂笑聲……將整個舞臺變成一個奇妙的童話世界。
列文用別涵玄義的詩意場景,言說死亡的緣起,詠嘆死亡的悲苦,探尋死亡的奧義,辯證地向人們揭示存在的詩性而非作為文學樣式的詩歌的所謂詩意。
海德格爾(Heidegger)在《詩人何為?》一文中寫道:“在貧困時代作為詩人意味著:吟唱著去摸索遠逝諸神之蹤跡?!薄袄潇o地運思,在他的詩所道說的東西中去體驗那未曾說出的東西?!痹诤5赂駹柲抢?,作為對現(xiàn)世生活否定的不可知的存在,也能借助瞬間的閃耀,將不可知的東西點點滴滴地顯現(xiàn)出來,從而道說神圣的詩性。而在列文那里,則是力求通過死亡與生命、死亡與自然、死亡與存在的多重對話,將價值與意義完全敞開,讓舞臺變成一種詩意的創(chuàng)造,并在絕望與希望、殘酷與愛意、童話與悲劇之間,尋找某種平衡點。
馬其頓比托拉國家劇院的演出,導演伊泰·德榮與視覺設計歐米瑞·羅森布魯姆將舞臺分割成多重空間:舞臺前區(qū)的碎石海灘,主要是亡童的墓地。積尸成丘的亡童,像活人一樣,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等待著救世的彌賽亞從天降臨;舞臺后區(qū)地面上灌滿水,這是停泊偷渡輪船的近海和海島岸邊廢舊的棧橋;舞臺后墻懸掛著白色幕布,上面投映著即時錄放的影像,錄像師就是一手抱著玩具熊的孩子,那是孩子眼中所看到的世界;舞臺后墻右側連接頂棚的高梯,是“彌賽亞”從天而降的專屬通道;在舞臺后區(qū)水池的后面,有一處橫貫舞臺的狹長地帶,那是一處超自然空間,上面安放著一把靠背椅,“老年的孩子”抱著玩具熊坐在上面,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墓地上所發(fā)生的一切……
《孩子夢》不僅僅是孩子的夢,也是成年人的“孩子夢”。馬其頓比托拉國家劇院用一老一少兩位演員共同扮演“孩子”這一角色,將劇作潛含的深意化為可視的舞臺圖像。
導演借助小丑穿越舞臺演區(qū)的表演,借助“老年的孩子”超時空的存在,將生與死、現(xiàn)實與夢幻串聯(lián)起來。還將舞臺與觀眾席串聯(lián)起來。前胸淌血的提琴手是從觀眾席跑上舞臺的,于是作為觀眾的我們,也成了這場死亡惡作劇的圍觀者。四名觀眾像抽獎的獲獎者一般被邀請上臺,作為偷渡輪船上的乘客,參與舞臺演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只是作為群眾演員,僵直地端坐在船舷上,靜觀臺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但他們是作為你、我、他(她)的代表,呈現(xiàn)人人都是無家可歸的偷渡客的意涵。
導演處理的成功之處,在于從容裕如,平直自然,毫不炫技而勝義迭出。無論是用兩個演員同時扮演同一角色,或是一個演員同時扮演角色兼攝像者(或主持抽獎的節(jié)目主持人),還是將舞臺表演區(qū)與觀眾席勾連起來,都不外是一些觀眾早已習以為常的普通手段,然而在導演手里,這些俗而不俗的平常手段,無一不化為舞臺語匯,變成蘊含深意的修辭手段。尤其是一個默默無言的“老年的孩子”的存在,巧妙地詮釋了列文《孩子夢》潛在的多重意蘊?!昂⒆訅簟贝嬖谟谌松拿恳粫r段。生有夢,死也有夢。盡管孩子的清夢,只是這個灰暗世界難以企及的奢侈品。然而作為當代神話它并沒有消逝,它只是潛隱入虛構的文藝作品中,成為無家可歸的旅人或偷渡客(難民)不可侵犯的精神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