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
今年四月，《我的阿勒泰》入圍了戛納電視劇節(jié)主競賽單元。它改編自作家李娟的同名散文集，由馬伊琍、于適等明星主演。自2010年出版《我的阿勒泰》以來，李娟的書多次再版。她和劉亮程一道，成為文學(xué)愛好者提起“新疆書寫”不可忽略的名字。從首作《九篇雪》到“冬夏牧場”系列，李娟還原了阿勒泰地區(qū)的日常底色，那是靈性與殘酷并存之地，也是她與伙伴生長于斯的家園。正因如此，《我的阿勒泰》的影視化改編才如此令人期待。
源于作者的真實經(jīng)歷但不等于李娟
一部散文集怎樣被改編成電視?。俊段业陌⒗仗分鲃?chuàng)采用的辦法是化用作者的人生。
這部劇借用了很多李娟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比如：周依然飾演的女主角李文秀高中輟學(xué)，在烏魯木齊打工，渴望成為一名作家。但在打工時屢屢碰壁，她回到阿勒泰生活，其間也擠出時間給文學(xué)雜志投稿——這些都與李娟的經(jīng)歷相似。李娟早年投稿散文，被作家劉亮程發(fā)現(xiàn)，劇里也是一位“劉作家”發(fā)現(xiàn)了李文秀的天賦。劉作家對李文秀的寄語是投入生活，生活是最好的寫作老師。
李娟祖籍四川，1979年出生于新疆奎屯，她的母親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場的職工。根據(jù)作家顧湘早期采寫李娟的手記，李娟童年時生活在新疆最北端阿勒泰地區(qū)的富蘊縣——這座縣城以哈薩克人為主。少年時期，她隨家人輾轉(zhuǎn)入阿勒泰山區(qū)，與游牧的哈薩克牧民為鄰。高中輟學(xué)后，她幫助母親經(jīng)營小賣部，賣煙酒、油鹽、雞蛋、糖果，也倒賣過木耳、干過車工、服裝廠工人，兼做裁縫，與牧民一起轉(zhuǎn)場。這些都成為她寶貴的寫作素材。
她十幾歲便開始業(yè)余寫作，最初投稿的原因很現(xiàn)實：“那時候打工很苦，想改變生活?！笔盏剿母寮r，出版過《一個人的村莊》《捎話》的作家劉亮程贊不絕口：“這個小女孩還不到20歲吧？一個老編輯問我會不會是抄的？我說不可能是抄的，她找誰去抄，中國文學(xué)沒有這樣一個范本讓她去抄。這只能是野生的。她一個人獨自在阿勒泰這樣的荒山之中過生活，獨自想一些事情。獨自冥想，獨自書寫，最后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字。”
因此，讀過原著并對作者生平有所了解的觀眾，會在劇中看到一些有趣的呼應(yīng)。但電視劇不是紀錄片，在藝術(shù)再加工中，它蘊含了影像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表達。不能忘記，劇版《我的阿勒泰》除了原著作者李娟的影響，導(dǎo)演滕叢叢也是不可忽略的角色。
滕叢叢曾執(zhí)導(dǎo)電影《送我上青云》，關(guān)注女性如何直面欲望、反抗社會規(guī)訓(xùn)。她曾說這部電影是“從女性視角來講一個女性的心理路程”。而在《我的阿勒泰》里，鏡頭對于李文秀的跟隨也遵循了這樣的邏輯。
宛如情緒按摩儀從女性視角講女性的心理路程
《我的阿勒泰》其實取材了李娟多本書的內(nèi)容，比如《羊道》三部曲、《遙遠的向日葵地》《記一忘三二》。對于上班的打工人來說，它提供了一種溫柔、綿長、富有顆粒度的影像質(zhì)感，宛如一款情緒按摩儀。這幾年，愛奇藝、騰訊等大平臺采用“文學(xué)名篇＋青年作者”的策略，改編了多部作品。比如張大磊導(dǎo)演的《平原上的摩西》，和《我的阿勒泰》一樣，其實都是四到五個小時長電影的拍法，只不過是被剪輯成6到10集的電視劇。
該劇也有不少鏡頭語言呈現(xiàn)了少女成長時的困惑和有趣體驗。漢族少女李文秀初到阿勒泰時，找一個放牧大爺問路，她使勁比劃，大爺都說“聽不懂”；她跟母親去澡堂洗澡，一個阿姨毫不見外地說，來，使點勁，幫我搓澡；澡堂里，婦女們唱著歌謠，鏡頭透過李文秀清澈的眼眸，蕩過一張張女性的臉；馬伊琍飾演的張鳳俠去地攤市場賣貨，嫻熟利落地跟商人們砍價；文秀的奶奶生活得很苦，喜歡看武俠片，她回憶道：“我那個時候在沈陽收垃圾，到了晚上，就睡到大橋下面，累得呀，我就想哭。我就想，我就是那武俠片里的人，正在闖蕩江湖呢。想著想著，就不覺得苦了。”
第三集奶奶和文秀的那一段處理得很妙。奶奶在布爾津商貿(mào)市場小憩時，文秀見附近有個網(wǎng)吧，便喚一位小商人幫忙看著奶奶，她自己偷溜去網(wǎng)吧，用電腦投稿——那時候電腦還沒普及，文秀用電腦打字時打得很慢。她特意找了一個開窗就能見到奶奶的網(wǎng)吧。但是，當(dāng)她稍微離開窗戶邊，專心敲投稿時，奶奶起身了。奶奶患有失智癥，但還記得沈陽，所以她一邊拄著拐杖前行，一邊念念有詞地說“我要去沈陽”。奶奶人老了，走不遠，文秀和媽媽張鳳俠很快找到她了。文秀生怕把奶奶丟了，找著奶奶就激動地抱住奶奶。奶奶卻說，你是誰？你是誰？
這時候，還是張鳳俠有辦法。她舉了個小紅旗好似接客導(dǎo)游：“有沒有人上車?。坑袥]有去沈陽的？”奶奶就問：“同志，你是去沈陽嗎？”張鳳俠說：“對呀，去沈陽啊，你去嗎？”奶奶點點頭：“票價貴嗎？”張鳳俠說：“票價本來是很貴，但是我們對老年人有免費，你七十嗎？”奶奶卑微地低下頭：“我沒有七十，我才三十五?！睆堷P俠笑著說：“你才三十五??？那給你申請個半價，走不走？”就這樣，張鳳俠女士成功地把奶奶帶回了家。
絕非歲月靜好它把殘酷埋藏在詩意里
為了呈現(xiàn)出邊地女性從事寫作的困難，導(dǎo)演選擇了一組對照。第三集，劉作家和同事所在的雜志社收到一份來稿，他們驚嘆于作者的文字天賦，渴望與作者見一面。這時候，觀眾也許會下意識以為投稿者是李文秀。因為這一集開頭，鏡頭已交代了李文秀完成投稿。但劉作家此時夸贊的并不是李文秀，而是另一位新疆女性——一個家庭婦女。這里就是導(dǎo)演使用的一個障眼法。
這位家庭婦女擁有她自己都沒有深刻察覺的文字天賦，但是她從小到大接受的社會文化、她身邊的人都在制約這種天賦。那些人告訴她：家庭婦女的首要任務(wù)是相夫教子，女人應(yīng)該先做好自己的分內(nèi)事。于是，在與劉作家見面后，她放棄了通過寫作走向另一種人生的道路。
此時此刻，擁有“上帝視角”的觀眾已經(jīng)了然，李文秀還是會成為那個走向另一條道路的“她”。因為她還只是一個少女，她擁有開明的母親，而她自己尚不需要承擔(dān)生兒育女的壓力。但其實，文秀也會受到流言中傷：在她被看見之前，身邊不少人輕視她的寫作，覺得那只是癡人說夢，只是她不務(wù)正業(yè)的體現(xiàn)。電視劇沒有細說的一點是，李文秀沒上過大學(xué)，學(xué)歷不高，如果不是幸運地擁有了寫作的天賦，在當(dāng)下這一個“文憑社會”“優(yōu)績社會”，她所面對的很有可能是一條險路。因此毫不夸張地說，寫作是對少女文秀生活的救濟，但更令人百感交集的是，那位家庭婦女選擇松開這一條繩索。
第四集，李文秀和一位新疆婦女聊天。婦女說，她的娃娃小的很，沒有媽媽在是不行的。婦女的前夫已經(jīng)走了，她想跟現(xiàn)在好的男人結(jié)婚，她想要帶孩子?？墒歉鶕?jù)他們民族的習(xí)俗，這樣不行，離婚后不能帶走跟前夫生的孩子。婦女說：“（我的）爸爸媽媽不同意，他們說丟人，對不起我老公家的。我沒有對不起木拉提。木拉提在的時候，我和那個男的一句話都沒說過。木拉提那時候天天喝酒，不干活兒。家里的活兒都是我干。你看我的手都這樣了?！边呎f著，婦女邊給文秀看她的手掌。
這一處，在《喀吾圖的永遠之處》這一章曾出現(xiàn)。書中，李娟寫到一個名叫吐滾的女人，是位寡婦，獨自操持飯館。據(jù)說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是寡婦再婚的話，她與前夫的孩子需要還給前夫所在家族。吐滾不愿意跟她的孩子分離，可她改變不了習(xí)俗。于是，她一個人受再多的苦也不愿意再婚。
劇集的生活化處理也呼應(yīng)了李娟在原著中的態(tài)度。倘若用刻板印象去看，李娟寫的似乎是都市人最愛看的遠方詩意生活，但靜下心來閱讀，在她筆下的遠不只是美好。無論是在扎克拜媽媽家過冬的日子，還是寫到一個再苦也不愿意再婚的女人，生活的瑣碎與殘酷也在紙面流淌。
這些生活包括了少女玲子“整天守柜臺賣貨，算賬算得滴溜溜轉(zhuǎn)”，也包括牧民對宰羊的態(tài)度。李娟曾引用哈薩克作家葉爾克西的話說：“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痹谀翀隽鬓D(zhuǎn)中，也在新疆一年四季的更換下，李娟呈現(xiàn)了當(dāng)?shù)夭煌迦褐说某砷L、認識、理解、互助與面對生死的姿態(tài)。
說到底，李娟記錄的并非遙遠的神話或牧歌，而是她最熟悉的生活。
最后可說的是，主創(chuàng)把女主角定名為李文秀也是有深意的。它不只是暗合了“娟秀”一詞，致敬原著作者李娟，也是對中國影像史上另外兩個“文秀”的遙相呼應(yīng)：一個是金庸小說《白馬嘯西風(fēng)》里的李文秀。蒼茫藍天下，文秀的父母戰(zhàn)死在大漠，她只身跑入哈薩克居住區(qū)生活，在那里與少年時邂逅的哈薩克男子蘇普重逢；另一個是《天浴》中渴望沖破桎梏而不得的知青少女文秀。時代悲劇使一個人對于基本欲望的追求也成了枉然。
《白馬嘯西風(fēng)》和《天浴》其實就是《我的阿勒泰》的潛文本，一個名字勾連了不同時代的“文秀”，她們面對不同的境遇，渴望掙脫或找尋的東西不同。邊地風(fēng)貌和社會結(jié)構(gòu)也在發(fā)生變化，但她們都有一顆強烈渴望擁抱生命力的心，她們都在探索屬于自己的“更自由”，而不是僅僅為了活著而蠅營狗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