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留守兒童的后果開始顯現。侄子、侄女作為第一代留守兒童,已經長大成人。侄女通過網戀,十九歲那年就結婚,二十歲就生了孩子,丈夫是一個比他還小一歲的本鄉(xiāng)男孩。盡管已身為母親,但侄女根本就沒有身為人母的心理準備,更感受不到母親身份沉甸甸的重任,懷孕期間,依舊維持以前的生活方式,猛吃方便面和飲料,手機更是二十四小時不離身,床頭柜前堆滿了方便面盒子和飲料瓶。孩子生下來后,甚至連棉紗的尿布,都不知道在哪兒買。我暑假看到她帶著一歲不到的女兒,大熱天里,就讓她光著大半個身子,一身的泥巴和臟污也不管,我告訴她應該給孩子備用一點棉紗尿布,她開始一臉茫然,隨后便很開心地告訴我,她讓女兒幾個月就開始吃冰棒,拉了幾天肚子后,現在不管吃什么都沒關系,但事實上,她女兒一直不明原因的高燒不退。和城里剛做母親女性的謹慎、細致比較起來,侄女的無知、粗糙著實讓我吃驚不小。她原本就是一個孩子,一個二十歲就做了母親的孩子,愛玩的天性和母親沉重的責任放在她身上,顯得尷尬而又刺眼。我叫她買兩本書看看,或者上網時,順便看看育兒專欄的內容,她青春勃發(fā)的臉龐再一次轉向我,“我明年就出去了,帶伢是奶奶的事情”。侄子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妻子因為自小沒有母親的滋養(yǎng)和教導,也不懂得怎樣對待孩子,孩子一哭鬧,她就將幾個月大的孩子丟在床上,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大喊大叫,很難有平和情緒,更不要說一個理智媽媽應該具有的淡定。加上侄子終年在外打工,她整天和嫂子相處,兩人總難免因為家庭瑣事磕磕碰碰,因此,也難以有好的心態(tài)對待剛出生的孩子。
不得不承認,和哥哥一代被逼外出的心態(tài)不同,侄子、侄女外出打工的心態(tài)已經發(fā)生了很大改變。相對貧窮固然是其選擇外出的理由,但對于年輕而又過早當媽媽的女孩而言,很多時候,外出打工是她們逃避養(yǎng)育孩子的最好借口。在她們的思路和情感發(fā)育中,養(yǎng)育孩子的繁瑣讓她們苦不堪言,而過早外出對另一個孩子的傷害,根本就沒有進入她們的視線。留守兒童缺愛的童年,讓他們從小難以獲得愛的能力,當他們長大到做父母時,這種愛的缺失,并不會隨身份的改變,有如神助一般的得以彌補,愛的荒蕪的代際傳遞,才是真正讓人擔憂之處。對比城市正常家庭孩子獲得的關愛和良好教育,不可否認,另一種看不見的差距,已經將城鄉(xiāng)差距的鴻溝越拉越深。但另一方面,因為多年在外的打工經歷,侄子、侄女一輩的價值觀念已經根深蒂固植入當下的消費理念。不論是穿衣打扮、結婚置業(yè)、還是日常起居,其風向標已經和城市孩子沒有差異。侄子盡管婚前沒有賺到過什么錢,但換智能手機的速度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期(其妻子網戀而成,讓哥哥、嫂子安慰)。結婚典禮,甚至還請了樂隊、車隊,更不要說農村流行的三大件金飾(項鏈、耳環(huán)、手圈)。其所營造的氣氛,和城里任何一個高檔酒樓舉辦的婚禮沒有本質上的差異,唯一的不同就是婚禮的背景是在一個并不富有的農家。面對如此的場景,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婚禮的排場,婚禮給女孩的彩禮和裝備,在他們彼此暗淡的一生中,幾乎就是僅有的一次出彩機會。而為此背下的債務,順理成章成為一個新家庭的沉重起點。
再次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結構已經失去內在堅韌扭結,經濟的脆弱加速了鄉(xiāng)風鄉(xiāng)俗的凋零。以養(yǎng)老為例,盡管幾千年來,養(yǎng)兒防老一直是農民最為堅定的信念,但這一樸實愿望,在嚴酷的生存現實面前受到了極大挑戰(zhàn)。賀雪峰團隊曾提到湖北農村老人自殺的現象非常嚴重,“筆者所在研究中心調研表明,兩湖平原(洞庭湖平原和江漢平原)及其周邊地區(qū),是一個自殺率極高的地區(qū),尤其是老年人自殺率,已經遠遠高于正常自殺水平?!保ā对囌撧r村自殺的類型與邏輯》,在《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科版)第116期》)。陳柏峰在《代際關系變動與老年人自殺——對湖北京山農村的實證研究》一文中,再次強調了這一事實,“老年人高自殺率、高自殺比重、以及自殺率、自殺比重的高速增長,這都是不爭的事實。這種事實的殘酷性令人震驚?!保ㄝd《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4期)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幾乎很難相信這么殘酷的情況如此普遍。在婆婆生重病期間,不時有村里鄉(xiāng)親過來看望聊天,總是提到,農村老人得了病,總是拖著,能得到及時救治的情況很少(嫂子因為每天細心護理婆婆,及時幫她翻身、換藥,得到了村里人一致好評,成為全村媳婦的典范),如果得了絕癥,一般就是等死,有些老人不愿拖累子女,很多都會選擇自行了斷,有些兒女實在無法忍受這種長期的折磨,也會選擇逐漸減少給沒有自理能力病人的食物,最后活活餓死。以寫作底層文學著稱的作家陳應松,在其小說《母親》中,以冷靜、嚴苛的目光直視這種生存的真相,對此作了入目三分的敘述,我在閱讀這部作品時,眼前總是浮現那些老人的身影,感受到他們面臨生命終點之時的坦然和冷靜。生命在他們眼中,并不具有特別珍貴的意義,活著,是卑微而麻木地活著,能夠感受到的幸福純粹來自生命本能和慣性,死去,也是理所當然的死去,在一個日漸寂寥而沒落的村莊,這種無聲的悲劇并不會引發(fā)人們心中的太多波瀾。悲苦農民與生俱來的天聾地啞的悲劇命運,從來就難以從根本、整體上得到任何改變,多年經濟發(fā)展的光鮮,除了讓他們吃飽飯,并沒有讓其享受到和國家整體實力相當的體面和尊嚴。大城市的光鮮、城市有錢人的奢靡、成功人士的高大上生活,和同一片國土上的農村悲慘的處境無法產生太多關聯。
最后,農村面臨資本的侵蝕,虎視眈眈的社會游資通過官商勾結,已經盯上了農村最后的資源——土地。盡管關于農村土地私有化僅僅停留在討論階段,但在實際情況中,農村的土地已通過資本的運作被兼并。丈夫所在的村子在丘陵地帶,風景算不上太好,幾個并不太高的小土包,村里一條小河蜿蜒流過,為全村的農田提供基本灌溉。但近兩年,不知哪里來的人,將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塊,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到私挖的池塘里面,模仿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度假村模式,修一些和整個村莊根本就不搭調的亭臺樓榭和供城里人享樂的房子。事實上,因為周邊旅游資源欠缺,并未有多少游客帶動村莊經濟,倒是因為河流的改道,已經直接影響到了農田的供水,農田被占,最后到底會導致什么后果,現在根本無法預料,而村民對此也漠不關心。對侄子、侄女一輩的孩子而言,反正種田已不可能給他們提供出路,農田被裝扮成度假區(qū)的模樣,反而能給他們一份心理幻覺。
若不是和丈夫結婚,作為家庭中的一員,親身經歷各類無法逃脫的日?,嵤拢H眼目睹各種讓人無語的真相,旁觀者幾乎很難體驗到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在具體的生存和抗爭中,到底要面臨多少先天的劣勢,他們的實際生活,和整個社會發(fā)展的大勢到底要斷裂到何種程度。種種真實的痛楚總是讓我追問:造成這個家庭天聾地啞的困境,問題到底出現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回饋鄉(xiāng)村,又何以可能?